當代觀點
December 4, 2022

含情傲睨慰心目 —— 關於鄭在東個展「何可無此君」|文:沈裕昌

No items found.

 鄭在東在2022年12月於「異雲書屋」舉辦的個展「何可無此君」,展出了〈致敬奇里柯系列〉、〈《世說新語》三聯畫〉、〈金碧山水四連屏〉等系列畫作,數件描繪古器物的小組畫,以及若干書法作品,希望藉此次展覽,與奇里柯(Giorgio de Chirico)和《世說新語》展開對話。鄭在東在過去的訪談中,曾多次言及其早年創作受表現主義繪畫和超現實主義電影之影響,特別是在超現實主義作品中,看到很多與古典進行對話的嘗試。值得注意的是,儘管鄭在東自稱其近年創作之對話對象皆為古人而非當代之人,但也強調其〈《世說新語》三聯畫〉一類作品,仍是從奇里柯、超現實主義、形而上畫派變化而來。因此,我們與其將這次展覽理解為以奇里柯為方法、以《世說新語》為題材的創作發表,還不如將其想像為一場由鄭在東設宴在「異雲書屋」,代表《世說新語》中的諸名士,邀請奇里柯為座上賓的清談盛會。那麽,我們該如何透過這次展覽,參與鄭在東、奇里柯與諸名士之間的對話?

 〈致敬奇里柯系列〉雖為彩墨畫作,共處一室的巨大岩石與希臘神廟廢墟、正午時分火車站投在拱廊與廣場上的斜長陰影、現代工廠旁的古風大理石雕像,皆為奇里柯「形而上時期」畫作中舉目可見的經典圖像。然而,除了材料上的改易,為經典圖像帶來色調上的變化與墨韻上的趣味外,〈致敬奇里柯系列〉究竟如何致敬奇里柯,又為何致敬奇里柯?我們或許可以根據石守謙在《從風格到畫意》中所提出的觀點,將鄭在東的〈致敬奇里柯系列〉,理解為對奇里柯「畫意」的詮釋,而非對其「風格」的承襲。若此觀點成立,對於鄭在東而言,「奇里柯」其人、其言、其行、其畫,或許已是一整體而不可分割之「意象」。那麼,作為意象的「奇里柯」,其意涵為何?

 奇里柯為貴族後裔,生於希臘,長於雅典,曾舉家遷往德國,就讀於慕尼黑美術學院,後在佛羅倫斯與巴黎發展出著名的「形而上時期」系列畫作,經由布荷東(André Breton)和阿波里奈爾(Guillaume Apollinaire)的介紹,強烈影響了超現實主義運動,並啟發恩斯特(Max Ernst)、達利(Salvador Dalí)、馬格利特(René Magritte)等一代的超現實主義者。雖然奇里柯常被後人視為「超現實主義者」,但他的第一件「形而上繪畫」,卻比「超現實主義運動」超前了十五年。在印象派與立體派主宰歐洲畫壇的時代,奇里柯一空依傍,卓然而立,已實屬難能。然其雖有開宗之才,卻無立派之志,不但結束為期十年的「形而上時期」,還公然主張回歸拉斐爾式的古典主義繪畫,並因此舉大受超現實主義者們撻伐。後來他的繪畫轉向魯本斯式的巴洛克風格,儘管飽受批評,仍堅持其晚期畫作比早期更好,甚至為此偽造一批「形而上時期」風格的畫作,並宣稱許多歸於其名下的公共和私人收藏皆為贗作,以此作為對審美公眾們偏好其早期風格的報復。此見其為人與做派,幾可廁身於《世說新語》中的「任誕」名士之列。

 〈《世說新語》三聯畫〉所題故事,亦皆典出《世說新語.任誕》。其一所題故事為「殷洪喬作豫章郡,臨去,都下人因附百許函書。既至石頭,悉擲水中,因祝曰:沈者自沈,浮者自浮,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。」殷羨出任豫章太守,赴任前受托帶信達百餘封。行至石頭渚時,卻將信件悉數擲入江中,並對信說「沈者自沈,浮者自浮,殷洪喬不做送信的。」殷羨受人托信,卻半途而擲信入江,既負人之所託,又徒增人牽掛,可謂乖張之至,而似不近情理。然而有說此類信件多為關說人情之事,故實為一惱人俗務。就此而言,殷羨之舉實非不可理喻,唯人縱使受此俗務所累,仍未敢有如此妄誕之舉。觀鄭在東所畫,翠峰煙渚間,清波畫舫上,士人揚袖而立,信札翻飛入水。惱惡之事,付諸東流,一何快也!而細品其畫意,則又讓人想起奇里柯一生畫業:其以「形而上時期」畫作而揚名於彼時,猶殷羨之出任太守;「超現實主義者」對其所投注之期待與失望,猶殷羨之受人托信;自造贗作以報復審美公眾對「形而上時期」之追捧,則猶殷羨之擲信入江。時地兩異,而其率性一也。

 其二所題故事為「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,便令種竹。或問:暫住何煩爾?王嘯詠良久,直指竹曰:何可一日無此君?」王徽之曾暫時住在別人家的空屋,一入住就令家人種竹子。有人問他:「只是暫住,何必那麼麻煩?」他先嘯詠一段時間,才指著竹子說:「何可一日無此君?」王徽之是羲之五子,獻之之兄,智永為其七世之孫,謝靈運為其曾外甥。一般人客居時,一切只求輕簡,因考量到終非久居之所,很少大費周章裝潢佈置,遑論種竹。王徽之性好竹,甚至一到暫居之處馬上就要種竹,雖不如殷羨誤人所託,但仍令人費解。然而《古詩十九首》有云:「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。」人之一生,若也只如暫住,那久居己宅,與暫住人家,又有什麼分別呢?何以甘為久居的宅第勞神擺弄,卻不願為暫住的房子種點修竹呢?再者,人之種竹,多以佈景,徽之則非以景視之,而是以人物待之。若以人與物之關係視之,誠可怪也;但若以人與人之關係視之,則極篤切。猶其雪夜訪戴逵,至門前即興盡而返;又以琴弦不成調,而哭獻之人琴俱亡,是真性情人也。觀鄭在東所畫,金屋玉石旁有三四修竹,園中士人隱几指竹而嘯,猶與友人指天論道,誠不可一日無此君!而思及其書〈昨夜夢于彭師〉,則此作為展題,又似意在言外。

 其三所題為「謝安始出西戲,失車牛,便杖策步歸。道逢劉尹,語曰:安石將無傷?謝乃同載而歸。」謝安大擲樗蒲,賭輸賠了牛車,只好走路回家。路上遇到劉惔關心,於是順路載他回家。江左時人縱情樂生,不只喜歡清談,也好樗蒲之戲,且多傾家蕩產、一擲百萬之豪賭,或置生死度外,以此忘憂。謝安只失車牛,何以便稱「任誕」?實則謝安並不好賭,但其面對勝負之事,卻始終鎮定自若。比如苻堅率軍南侵,謝安臨危受命,卻「圍棋賭墅」,以別墅為賭注下棋,至入夜才指揮對策。淝水之戰告捷,他正與客下棋,看完捷報仍不動聲色,客人問他才說「小兒輩大破賊」。「圍棋賭墅」以告捷終,但若失敗了呢?此則見於謝安「西戲失牛車」一事。當時士人出必乘車,而以徒行為恥。以謝安之貴,而公然徒行,必大駭於時人,劉惔亦惜其損傷名望,而必欲同載而歸。但謝安卻不以為意,因此「杖策步歸」四字,並非等閒之語,大有平淡地從側面勾勒其坦然、從容的風采之意。觀鄭在東所畫,士人褒衣博帶,拄杖迎面行來,腳步輕盈,而面無慍色。士人頭上畫一牛車,並以方框區隔空間,以示為已失去之物。因戲失牛車,而杖策步歸,畫中所見卻如郊遊而返,更想見其東山高臥之志。

 《世說新語.任誕》所記故事,凡五十四則,〈《世說新語》三聯畫〉只擇其三,亦有顛倒其序。鄭在東此安排,或為無意之舉,卻成有意之序。「殷洪喬誤信」一事,是我之所累;「王子猷種竹」一事,是我之所好;「謝安西戲失牛車」一事,是我之所失。面對我之所累,何不「悉擲水中」?面對我之所好,「何可一日無此君」?面對我之所失,何妨「杖策步歸」?鄭在東所書字句,頗有《古詩十九首》之悲涼與洞達。然而,〈《世說新語》三聯畫〉卻可觀其志,並不因洞達而出世,而仍有對生命之愛。此尼采(Friedrich Nietzsche)之精神,亦奇里柯藝術思想之所宗。至於展題所謂「何可無此君」之「君」,或許既是王徽之所愛之竹,是鄭在東所好之歷代古器物,是生命中之知交故友,也是大千世界中之諸有情吧。

Past Exhibition:
何可無此君——鄭在東個展
展期|2022. 12. 04 - 2023. 01. 01
藝術家|鄭在東